林尼爾斯的天賦帶來的記憶夢境並不是連續的, 它是跳躍的，上一秒一人一人魚不過是海邊初見，下一秒面前畫面一變, 依然還是那個海邊, 但原本瘦削得幾乎脫形的人類小孩長了點肉，氣色好了許多, 像雪一樣的皮膚透著健康的粉白。

她正慢吞吞地吃用海帶纏起來的魚肉，海帶是早上人魚剛剛從淺海海底的巖石上摘下來的，魚肉五分鐘前還是條活蹦亂跳的深海魚, 這會兒已經被刨肚去骨只取最富營養的面頰肉烤熟了, 再用海帶仔細纏成一條，一口咬下去，滋味豐富, 鹹鮮味十足。

“好吃嗎？”人魚上半身趴在礁石邊，抱著人類小孩, 把下巴擱在她肩頭, 魚尾浸沒在水裏, 從水面隱約的波紋流動可知, 底下那條魚尾巴也沒怎麽安分，似乎正一擺一擺的，“我今天路過清恍海的時候，看到那邊有淺紋褐花藻，搭配斑鷺肉最好吃了——晚上吃那個好不好？要不還是吃魚，人類不是說吃魚聰明嘛？”

人魚一邊說, 一邊不動聲色地往後挪。

養熟了就可以帶回家了，趁著她吃東西，抱起來跑海裏……

人魚正想著自己的計劃, 沒註意到人類小孩已經把吃了一半的午餐放在一邊礁石上，伸出手，長長的繡著蕾絲邊的袖擺下探出青蔥一樣細嫩的手指，揪住了人魚臉頰邊的魚鰭——那看起來像耳朵，但其實是負責探索聲波的魚鰭，如果從功能性來說，叫耳朵也沒問題：“放手。”

被揪著魚鰭的人魚委屈巴巴地松開臂彎，把小孩重新放回礁石上。

“你天天吃魚也沒見你聰明多少啊，”人類小孩嘆了口氣，“去海裏我會淹死的，笨魚魚！”

她恨鐵不成鋼地用力戳人魚的額頭，奈何能夠在深海海底那麽可怕的水壓下日常生活，深海人魚族別的不說，身體強度絕對一流，這只人類種的力氣又實在是小，戳了半天，沒在人魚看似細嫩實則比鋼板還堅硬的皮膚上留下一點印子。

“我有名字的，我不叫笨魚魚，也不叫魚魚。”人魚對總是被這麽叫已經很不滿了，每次都給他一種自己是魚的錯覺。

他和那些被他當口糧吃的魚才不一樣呢！

“我叫格洛米，你的名字呢？”人魚格洛米問，並決定如果沒有名字那他就給她取個名字，如果有名字，那……

“遠澤，爸爸在的時候叫我小遠。”人類小孩說。

“那我叫你阿澤！”人魚不假思索道，“我和別人是不一樣的，就算是你爸爸也不一樣！”

他認真地重訴。

人類小孩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想什麽，不過想了沒一會兒她就點了點頭：“你喜歡就好。”

於是人魚就高興起來了：“阿澤！阿澤阿澤！”

他像是找到了新的打發消遣時間的辦法一樣，疊聲地喊人類小孩的名字。

而人類小孩也非常好脾氣地，他叫一聲，她就應一聲，哪怕喊她沒有任何事，也沒有因此有一點兒不耐煩。

人魚越發高興，最為顯著的變化就是，原本晴朗的海邊不知何時飄來了一大片烏雲，將陽光遮得結結實實，繼而悶雷滾滾，時不時還有閃電雷光在雲層裏一閃而逝。

阿澤擡頭看向天空，一個電閃亮起時，林尼爾斯看到她的臉色白了幾分。

順著她的視線，人魚也看了過去，這才像是剛意識到了一樣：“……啊，一時沒註意。”

阿澤一楞，看向人魚：“這是你做的？”

她指了指頭頂的天空。

不知道是風大了還是怎麽了，她的手指顫了一下。

人魚沒有註意到這點，依然沈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我情緒激烈，不控制的話會引動附近天氣變化。”

“情緒高漲……”阿澤想了想，“高興和生氣都會出現這樣的電閃雷鳴？”

“嗯嗯！”人魚連連點頭，“特別難過的時候也會這樣！”

這畫面倏然散開，繼而是一個陌生的城鎮，屋子破敗，阿澤扶著墻，走得趔趔趄趄的，那些八只腳的可怕蟲族已經圍了過來。

沒有地方可以逃了。

阿澤靠著墻，目光平靜，甚至可以說是死寂。

在這個星球上是沒有壽終正寢這種可能的，被蟲族吃掉是非常正常的事，她早已預見到了這種可能，再可怕的畫面看過千萬遍之後也只剩下了麻木。

死寂的麻木。

一個悶雷聲忽然炸響，她明顯地瑟縮了一下。

——林尼爾斯忽然意識到，她怕打雷。

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為什麽會怕打雷？

沒多久，格洛米趕到了，天賦就和暴風雨有關的他在最後關頭趕到，駕馭著雷聲和閃電，將那群試圖吃掉阿澤的蟲族劈成了渣滓。

這一次，他發現了阿澤怕打雷的事。

不同於之前出現時都有著魚尾的人魚形態，這次格洛米站在陸地上時，是完全的人形，但此時他已經沒有了和阿澤炫耀自己好不容易掌握的新形態的心情：“阿澤，你怕打雷嗎？”

他不知道怎麽描述自己的心情，對格洛米來說，雷聲和閃電就像是陪伴著他出生的大海一樣，仿佛與生俱來的身體的一部分一般。

但阿澤她，很怕打雷，很討厭打雷。

對人魚來說，這和阿澤很討厭他幾乎是等同的——人魚抿緊了嘴唇，臉上的線條崩得緊緊的。

被他抱在懷裏的阿澤朝格洛米的臉伸出手，捏。

沒捏動。

皮繃太緊了。

格洛米本來正繃著臉，看到阿澤這動作，頓時也不記得自己剛剛在想什麽，連忙放松了身體，這次阿澤捏得動了。

人類小孩把人魚的臉當面團一樣捏來捏去，好一會兒才輕聲說：“我以前不怕打雷的。”

格洛米的眼睛一亮。

“爸爸死的那個晚上，雷聲特別大，閃電一道接一道的，我想和爸爸撒嬌，躲進他懷裏，才發現他死了。”

阿澤輕輕地說，她至今記得那個冰冷的懷抱的觸感。

每一次雷聲響起的時候，都會提醒她那個懷抱的冰冷觸感。

冷得她止不住地打顫。

人魚的眼睛黯淡了下去，像是珍珠被磨去了光澤。

轟鳴的雷聲再一次響起，格洛米倏然回神，努力想控制自己的心情，卻發現，不知道何時，阿澤沒有再捏他的臉。

依然留在臉上的那雙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頰。

“沒關系了，我已經不怕啦！”阿澤把額頭抵在人魚的額頭上，彎了彎眸，笑了起來，能夠迷醉星空的眼睛，比閃電還要明亮，“因為雷聲響起的時候，還有可能是格洛米來了！”

雷光閃電轟鳴不斷，但格洛米已經無暇顧忌它們了，他的眼裏，只剩下了那個人類小孩的模樣。

“所以我才不怕……哎哎？怎麽又哭了？”人類小孩難得有些意外，“格洛米你好愛哭啊！”

“……才沒有！”

人魚悶著聲還帶著哭腔的反駁很是無力。

人類小孩一副哄孩子的模樣：“好吧你沒哭……但是格洛米你這個樣子，要是我死了，你可怎麽辦啊？”她說著就嘆了口氣，顯然是真心實意地這麽覺得的，“你這麽笨，隨隨便便就會被人騙走，眼淚還會變珍珠，會被拐了賣了然後天天讓你哭珍珠的吧……”

她接住一枚掉下來的珍珠，圓滾滾的，和掛在她衣服上作為裝飾的那枚櫻藍色珍珠如出一轍：那是初次見面時人魚流下的眼淚化作的珍珠，後來就被格洛米縫在了她的衣服上，作為裝飾。

格洛米好像很喜歡養小孩？

阿澤回憶了一下自己和人魚認識後的事，道：“人類有很多沒人養的小孩啊，我要是死了，你就去再養一個。”

有事情幹就不會總想著哭了。

“不要！”這次人魚終於沒再哭了——被氣的，“阿澤只有一個！我只養阿澤！別的人類我才不管！”

他氣哼哼地直接甩開了人類小孩，半被過身去，等了一會，發現阿澤沒說話，人魚頓時就慫了：“……那、那我退一步，阿澤和我一起養別的人類……反正阿澤不許死！”

他近乎胡攪蠻纏地說。

人類小孩本來似乎是在想別的事，並不是像人魚想的那樣生他的氣，不過既然人魚誤會成這樣，她也沒多作什麽解釋，而是順勢道：“好啊！到時候我們可以建個地方，用來收養他們。”

這就是伊琦亞最初的來源？

林尼爾斯若有所思，下一秒，面前的景色驟變。

連綿不絕的雷聲，閃電時不時劃過窗外的天空，陌生的空無一人的房間裏，林尼爾斯看到變幻成人形的人魚楞楞地看著掛在床邊大衣架上的伊琦亞制服，忽然像是瘋了一樣，直接將那件制服撕成粉碎。

“騙子……騙子……騙子！”

他瘋了一樣把目所能及的東西全部撕得粉碎，嘩啦的布料被扯破的聲音不絕於耳，直到再沒什麽東西可以撕扯。

價值連城的鮫綃碎得不到指長，輕飄飄的，只手臂揮動時的氣流就會讓它隨之飄飛起來。

滿屋的破碎鮫綃中，他看到那個人魚攥緊了那件衣服上唯一幸免於難、沒有被傷到分毫的伊琦亞標志，想要毀了它，卻怎麽都下不了手。

骨碌碌。

櫻藍色的珍珠滾落在人魚最終還是松開了的手指邊，溫潤的光仿佛是未曾流下的眼淚。

這一次，人魚沒有哭。

晨間溫煦的光透過玻璃灑入室內，林尼爾斯睜開了眼睛。

夢境裏最後的話語依然清晰得像是在他耳邊響起：

“林遠澤你這個騙子……”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